山東大學(xué) 顏炳罡

　　曾聽到一位很有名的華裔美國人說過這樣一段話：“我以我的中國血統(tǒng)而自豪，我以我的祖先而自豪，我以華裔為美國的貢獻(xiàn)而自豪。但我是百分百的美國人�！敝袊�血統(tǒng)，美國人，這個說法讓我覺得十分新鮮。我在想，如果是一位在中國長期生活的美國人，是否會說自己是美國血統(tǒng)，中國人呢？至少，猶太人不大可能這么說。他們散居世界各地，會說自己是美國的猶太人，荷蘭的猶太人，英國的猶太人，俄羅斯的猶太人，但他們不會說是百分百的美國人。這是因為猶太人有著自己共同的宗教信仰——猶太教。他們將其宗教信仰、生活習(xí)俗看得很重要。反觀散居于世界各地的華人有沒有自己的共同信仰和價值支撐呢？作為生活在美國的華裔，有沒有不同于歐裔、非裔、日裔等種族而為華人所獨具的共同的東西呢？如果有，這個東西是什么呢？

　　杜維明先生長期著力于“文化中國”之觀念。他曾指出：“文化中國不是一個狹隘的地域觀念，不是一個狹隘的種族觀念，也不是完全語言的觀念�！痹谒�看來，“文化中國”有三個意義世界：第一個意義世界，包括中國大陸及港臺地區(qū)、新加坡，主要是由華人組成的社會。第二個意義世界就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華人社會，包括馬來西亞、泰國、印尼、菲律賓、美國、澳洲、非洲和歐洲等地華人；第三個意義世界是包括了一批與中華民族既無血緣關(guān)系，又無婚姻關(guān)系的國際人士，其中有學(xué)者和漢學(xué)家，也包括長期和中國文化或中國打交道的企業(yè)家、媒體從業(yè)員和政府官員。

　　由是我們可知，“文化中國”是指受中國文化影響而對中國文化懷有某種同情與敬意的精神空間、心靈空間。華人的精神世界即華人之所以為華人文化族徽，這個族徽不是血統(tǒng)的、種族的、語言的、膚色的，而是內(nèi)在的、精神的、心靈的�！拔幕�中國”的重建就是使具有華人血統(tǒng)的百分百的美國人、百分百的法國人、百分百的英國人等多少體現(xiàn)一點“中國性”、“華夏情”，保有一顆“中國心”。

　　這顆“中國心”與美國心、英國心、法國心等等并不矛盾。中國心就是仁愛之心、羞惡之心、辭讓之心、是非之心，一句話，就是善心。這顆善心凡人皆有之，美國人、英國人、法國人等等皆有之，之所以叫它“中國心”，是因為它是通過中華文化的特殊方式展現(xiàn)出來的。這顆中華心就是海外華人“文化中國”、“精神世界”、“心靈空間，”就是祖先在自己身上烙下的“中國印”。

　　在閱讀中怦然“心”動

　　山東大學(xué) 謝文郁

　　如果拋開出發(fā)點問題——“我們要從哪里做起？那個作為核心的、基本的起點和原則在哪里？”——來談?wù)摗拔鲗W(xué)東漸”，那么西方?jīng)]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拿進(jìn)來。但是，問題在于，你在哪個基礎(chǔ)上去拿那些東西？你的出發(fā)點是什么？是來自原始文字為中文的文本，還是來自原始文字為西文的文本？這才是中國心的落實之處。

　　首先，我們不能認(rèn)為中國心僅僅是某種表現(xiàn)出來的外在的生活方式，也不僅僅是我的一種態(tài)度、情緒。這些東西是要跟著人進(jìn)墳?zāi)沟模瑐鞒胁涣藥状�。我們談�(wù)摓槿颂幨�，有一些硬件的東西，即：歷代承傳下來的經(jīng)典文本。這些文本乃是整個中國心的載體，它承傳著中華心。猶太人能夠在異質(zhì)文化的環(huán)境中傳承下來他們的傳統(tǒng)，就靠著他們有一些很硬的文本，歸根到底是最原始的希伯來文圣經(jīng)。這個希伯來文圣經(jīng)是每一位猶太人都必須讀的，從小在會堂里就讀。對于他們來說，一個人怎么做猶太人，如何做好猶太人，他必須回到這個文本里去。我們談?wù)撝袊�心的時候，不能沒有硬件。以儒家為主的經(jīng)典文本就是這個硬件。

　　第二點，只有進(jìn)入到這些文本里面去，你的中國心才能培養(yǎng)出來。這些文本擺在我們面前，要我們?nèi)ラ喿x、理解、解釋。而且，大家一起讀，和歷史上的大思想家一起讀。歷史上，中國心是通過不懈地閱讀和解釋這些文本中呈現(xiàn)出來的。每一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讀法，不同的理解，不同的呈現(xiàn)。這是中國心的傳承。在這種閱讀中，你的中國心才能建立起來。

　　最后，讀書時我們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全符合文本呢？我認(rèn)為，只要你去閱讀并形成你的理解，你就能夠建立自己的中國心。我是反對所謂的“本義”這種說法的。當(dāng)你說某種理解是本義時，你必須給出一個判斷本義的標(biāo)準(zhǔn)。這個標(biāo)準(zhǔn)在哪里呢？其實，在讀文本的時候，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解讀。這些不同的解讀碰在一起就出現(xiàn)這樣一個問題：誰的解讀才是正確的符合文本的？這里的符合文本，是指一種解讀能夠更加讓人接受，能夠處理更多的文本。我稱這種能力為解釋力。所謂的“本義問題”，其實是解釋力的大小問題。我們找不到一種唯一正確的文本解釋。你要尊重其他人的解釋。這些解釋也是文本的一部分，或者說，是從文本中衍生出來的文本。當(dāng)然，你的解讀能夠處理越多這種衍生文本，你的解讀的解釋力就越大。這里，我們談?wù)摰氖沁@樣一種對文本的尊重。文本是客觀的，是我們的理解的根據(jù)。

　　我認(rèn)為，中國心是在閱讀中國經(jīng)典文本中產(chǎn)生的。

“道心”還是“中國心”？

　　美國Kenyan College 蕭 陽

　　中國文化走向世界有兩種可能的方式，一種是普遍主義或“文明”的方式走向世界；另一種可能的方式是作為中國所特有的“文化”走向世界。也就是所謂的“特殊主義的”或者是“文化民族主義的”思路。

　　17世紀(jì)的萊布尼茲，是普遍主義的代表人物。而18世紀(jì)的赫爾德則是特殊主義的或者文化民族主義的代表人物。這兩個人都認(rèn)為中國文明是有價值的，但他們的理由卻是截然相反的。萊布尼茲是一個自然神論者，自然神論的中心概念是“普世的自然的理性”，它是文明與道德的基礎(chǔ)。也就是說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有理性的，中國人也不例外。在萊布尼茲看來，中國文明有價值是因為它是普世的自然理性的一種表現(xiàn)，盡管不是一個完美的表現(xiàn)，但也是一個表現(xiàn)。這是他認(rèn)為中國文明有價值的理由。赫爾德的理由就與萊布尼茲非常不一樣，他被認(rèn)為是民族文化主義的創(chuàng)始人，也就是“特殊主義”的創(chuàng)始人。赫爾德是浪漫主義最早的先驅(qū)思想家，浪漫主義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是天才的概念，當(dāng)然他也受到康德第三批判里天才概念的影響，他是康德的學(xué)生。在赫爾德看來，中國文化是由一些中國的天才發(fā)明出來的精英文化，他們的學(xué)說代表中國文化的獨特的本質(zhì)。在他看來，中國文化是有價值的是因為它是“中國”文化，是因為他和其他國家中的天才所發(fā)明的其它文化不一樣。這里的重點是“中國”二字。中國文化是有價值的，是因為它是“中國”文化。其價值來自它的特殊性。

　　我們與古代的先哲們有一個巨大的差異，那就是他們把自己的學(xué)說看作是普世的“真理”，普世的“文明”。而今天的我們往往把中國文化看作是中國所特有的東西，是世界上許多“文化”中的一種“文化”。施特勞斯有一個很著名的說法，他說我們必須以古代先哲理解他們自己的方式來理解他們。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呢？他是說如果古希臘的哲學(xué)家對他們的學(xué)說的自我理解是“普遍真理”的話，我們今天就應(yīng)當(dāng)采納他們的這一自我理解。我們不應(yīng)當(dāng)說他們的學(xué)說不過是一種文化，叫做“古希臘文化”。我覺得這也適用于我們古代中國的先哲。他們認(rèn)為自己的學(xué)說所弘揚的是“華夏文明”，是“普世的道”，他們把自己的學(xué)說看作是“道心”的表現(xiàn)，而且這個道心是普遍的，是任何“人”都有的心。也就是說，如果他們來到這里參與這場討論，大概不會問“何為中國心”，而是“何為道心”。

　　我認(rèn)為，或許我們不應(yīng)該過分地強調(diào)民族文化主義的這種走向世界的方式。我們從19世紀(jì)以來一直走的就是這一個思路。我們必須意識到，這不過是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發(fā)明出來的一套關(guān)于自我認(rèn)同的思路。它既不是“唯一的”，也不是“恒古不變的”。當(dāng)然，我也不相信我們可以回到古代，回到古代賢哲的極端的普世主義的思路�；蛟S我所想象的這個立場是一種第三條道路。它既不是極端的獨特主義，也不是極端的普世主義，我對此其實并沒有答案，我只是想提出這個問題：是不是可以有這樣一個第三種走向世界的方式？這樣來討論中國文明如何走向世界，會不會是未來的一種新的走向？